张国宝,国家能源委员会专家咨询委员会主任,原国家能源局局长。曾先后领导发改委高技术司、工业司、交通司、能源局、国防动员办、稽察办、东北振兴办等司局工作。是电力体制改革、民航体制改革、电讯体制改革方案的主要起草人,领导制定了核电中长期发展规划、新能源发展等规划。任内直接负责中俄、中亚、中缅、中委等多边、双边能源谈判,完成了中俄原油管道、中哈原油管道、中亚天然气管道、中缅油气管道等一系列国际合作,并担任国际能源理事会(WEC)副主席。
记者:刚好了一个周末,雾霾又来了。去年雾霾高发是在1月前后,今年2月北京还发了空气污染橙色预警。现在都到4月份了,雾霾依旧凶猛。您认为今后我国的雾霾污染将是怎样的情形,还会有多严重?
张国宝:关于雾霾的形成,现在各方面的解读很多,专家也在发表各种各样的看法,包括雾霾的成因,也包括雾霾的治理。要我看,雾霾从开始形成到今天这种比较频发的状态,用中国一句古话来讲就是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”,是慢慢积累的。原来断断续续地发生,但是当污染物的排放到了某个临界点以后,雾霾就会进入一个常发阶段。当然,雾霾的治理同样也适合中国的一句古话:“病去如抽丝”,要想把这个“病”治好,需要一个过程。必须到人们都认识到非治不可的时候。不是说今天治理明天就没有了。
记者:您预计大概什么时候能“病去”?
张国宝:我看过一些关于雾霾的报道,把工业化进程走在我们前面的一些国家的雾霾情况作了分析,特别举到洛杉矶的例子,洛杉矶第一次比较严重的雾霾发生在1943年,完全治理好花了整整40年的时间。过去伦敦有个称号,叫雾都,这也是随着英国的工业革命产生的,后来伦敦的环境治理好,也是花了近百年的时间。所以你要我来预测多少年,我想即使我说出个年数来那也是假想的,我说100年或者20年都是空的。因为预测未来实际上是最好预测的,就像画鬼和画人一样,画人很难画,画鬼很容易画,因为谁也没见过鬼。所以我觉得预测没有多大意义。
记者:踏踏实实地治理更重要。
张国宝:对,而且治理能否成功和采取的措施得力不得力、坚决不坚决、得当不得当有很大关系。如果措施坚决、得当、得力,可能十年就治好了。如果你拖拖拉拉,措施也不得力,污染还在继续产生,可能几十年也治不好。
记者:想要措施得力,就要找准症结。您认为雾霾天气形成的主要原因是什么?
张国宝:关于雾霾的成因,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,燃煤和机动车尾气可能是两个议论最多的原因。当然还有别的原因,包括粉尘等。
有句老话叫“屁股指挥脑袋”。由于存在很多利益集团,站在不同立场上的人,对雾霾的认识就大不相同。比如煤炭行业的人就不愿意听到煤炭是污染源,他可能会说现在煤炭已经清洁燃烧了,发电也都脱硫脱硝了,怎么还会是污染源呢?油气行业的人也会站出来说,我们也不是,尾气排放没那么严重。后来老百姓就在网上调侃了:你也不是他也不是,那就只剩下我们老百姓炒菜是了。
所以我觉得过细地去分析谁是成因,或者谁为主谁为辅,意义不是特别大。只要大家能够认识到燃煤和尾气是很重要的原因就可以了。如果连这两点都不承认,那真是不知道雾霾是从哪来的了。
我举两个我亲眼见过的例子。以前我陪同中央领导乘飞机起降都在北京西郊机场,那时候首钢还没有搬,整个首钢区域上空烟尘滚滚,在空中看得非常明显,降落后你自己就在雾霾里头了,就看不清楚了。西郊植物园有一个宾馆,我有一次住在那儿,早上我起来登到一个山的山顶,远望北京城就像海市蜃楼一样,只有中央电视塔等几个尖尖露在云雾的上面,当时我真后悔没有带照相机,那是一个很壮观的景象,整个北京都笼罩在烟尘之下。
可见,雾霾高空没有,只有低空区域才存在,所以能说雾霾不是人类活动造成的吗?再看看工业化程度低的地方,乡村地区雾霾就少,毫无疑问,现在的雾霾和工业化是有关的,而且肯定是和能源的过度使用和使用不够清洁有关。所以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去过多争论哪一种原因是最主要的。
过多地去争论,老百姓反倒可能有意见了。
记者:所以中央提出推动能源生产消费变革。并且,原来可能谈能源就谈能源,谈电力就谈电力,现在谈能源却放到生态文明的框子里面去了。“十二五”规划纲要、十八大和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,都提到推动能源生产和利用方式变革、能源生产消费革命、能源生产消费方式变革。在您记忆中,我国最早提能源变革是在什么时候?
张国宝:改革开放以后,我国长期处于能源供应短缺状态,当时 “电荒”、“油荒”、“气荒”这些词经常在媒体上出现。那时大家的关注点更多在怎样满足社会对能源的需求,特别是电力和煤炭的需求。
我记得石万鹏同志曾说,朱镕基同志讲过:“你们都说能源供应紧张,但你们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紧张,我在上海当市长的时候,电厂的煤几乎就要没了,那时候就不讲理了,黄浦江上开过的运煤船不管是运给谁的,先给它扣下来,先用了再说,否则电厂就得停了。”我们长期都处于能源供应短缺状态,所以那时候大家谈论比较多的是怎么保证供应,很少去谈论能源革不革命。进入到本世纪以后,尽管能源供应短缺还存在,但已经有相当大程度缓解,而环境污染问题却越来越受到群众的关注,加上国际上又提出气候变暖的问题。所以应该是进入到本世纪以后开始提到能源结构调整问题,在供应基本满足后,人们就开始思考结构上的问题。大到我们的经济结构,小到能源结构。
记者:在您看来,什么是“能源生产方式变革”?它的详细内涵应该是什么?
张国宝:以电力为例,电是二次能源,从人类文明进程来看,二次能源占比越大,人类文明程度越高。过去家里做饭用蜂窝煤,后来变成液化气,再后来用天然气,现在很多人连天然气也不用了,直接用电。随着我们文明程度的越来越高,人们使用二次能源的比例也在上升,而二次能源的用途越来越广,这本身就是一个生产变革。
我刚担任国家能源局局长的时候,我国30万千瓦以上的发电机组只占总装机的30%,后来用了一个措施叫做“上大压小”,光是在我任内就关停了7500万千瓦小火电,上了一些大机组,现在30万千瓦以上的机组占总装机容量的比例已经提高到了70%,这是个巨大的变化。用大机组来替代小机组,用高效机组来替代落后机组,这也是能源生产方式的变革。
以前发电平均煤耗时400多克每千瓦时,后来降到300多克,现在全国平均已经是321克每千瓦时,上海外高桥三期已经到了275克,已经达到了世界最先进水平。而且世界上用百万千瓦级超超临界机组最多的是中国,这不就是能源生产方式在发生变革么?再比如说煤矿,过去有很多小煤矿,矿工是很艰苦的,用肩扛、拿驴子拉、从矿底下把煤拉上来,这些方式都存在过,而且并不是很遥远的事情。后来逐渐把一些小煤矿整合成现代化的大煤矿,先淘汰9万吨以下的,再淘汰30万吨以下的,这也属于能源生产变革。所以,我认为,能源生产方式变革:一是加大能源结构的调整;二是能源领域的技术创新。
记者:我们的经济发展用了太多的能源资源,还造成了现在的环境问题,您认为该怎样协调经济、能源、环境这三方面的关系?
张国宝:这一直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,这是如何处理能源跟经济结构的关系的问题。我们还是以电为例,我国每年的发电量中有74%是用于第二产业,也就是说用于制造业,居民用电只占10%多一点,然后是服务业用电,也就是13%的样子,农业用电不到6%,大概就是这样一个结构。我们的电主要用在制造业上,这和我们的产业结构特点有很大的关系,我们说中国已经成为世界上第一制造业大国,在用电量上就可以看得非常清楚。
而发达国家正好倒过来,发达国家服务业用电和居民用电占比很高,真正的工业用电占比甚至都不到40%。尽管我们以制造业为主的产业结构符合我国现在的发展阶段和国情,也是就业的需要,但是我国的经济结构要进行调整,增加服务业的比重,特别是制造业里有很多高耗能产业,更要进行调整。
记者:国外居民用电价格一般比工业用电的价格贵,而我国居民用电比工业便宜得多,哪一个更为合理?
张国宝:美国电价分成三类:居民用电最贵,服务业其次,制造业最便宜。制造业用电大概6.7美分每千瓦时,换算成人民币的话,也就是4毛2分钱的样子,已经比我们便宜了。也就是说我们的情况正好跟美国倒过来,居民用电最便宜,工业用电最贵,美国是居民用电最贵,工业用电最便宜。现在我国工业用电价格起码要7、8毛钱。最近我到宜兴去,问起工业电价是0.97元每千瓦时,而美国才4毛多每千瓦时,实际上我们的电价几乎是美国的一倍了,再加上美国的天然气价格比我们的要便宜,也就是说我们的企业使用能源的成本,最起码在电和天然气上,已经高于美国的企业,这已经对我们的实体经济产生了影响。
但是现在如果说美国做得对,我们也要上调居民用电价格,政府能下这个决心吗?老百姓是不是又有意见了?所以说这个很难调。没有办法,只能对高消费的人群多收点。后来就有了个阶梯电价,你消耗的多你就多交钱,维持基本生活水平需要的人就少交点。
记者:但是按照市场原理来说,大用户供电成本更低,批发电价更低似乎更符合市场原理。
张国宝:那是在供大于求,能源市场已经很完善的情况下。我国资源状况在任何情况下都得贯彻节约为先原则,因为我国人口太多,资源禀赋也比较差,不可能鼓励敞开用。